快要升初三时,有一天,老师带我去图书馆领书,细雨漫天飘飞。松树、麻雀与蘑菇都在雨中战栗,灌木油光水滑。我们一直走到石板路的尽头,我还没有讲过,以大榕树为中心有一片小小的园林,树虽都缩在划定的小圈子里,毕竟能长那么高,把树荫也连成一大片。那天当我们走到榕树下,一整班的初三毕业生排成一个倾斜的方块,把一张张小脸都堆在正面。一个若隐若现的阴影,架起一架乌黑的陌生机器,瞄准他们。我看得呆滞,而且恐惧,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如何嘭嘭跳着。我想,这莫不是行刑?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我摸着冰凉黏湿的耳朵,听影子大声地吆喝。

“不要闭眼,都笑出来,很好……”念到这里,声音忽地绷紧,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降临:

“三……二……一……”

一道白光,几欲点燃榕树的叶片。一声清脆的咔嚓声,像镰刀齐齐地割开草丛。雨水溅在我的眼睛里,我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。

“不要乱看!”班主任气冲冲地呵斥着,我立即低下头,迈上图书馆光滑的瓷制台阶。

当我抱着教科书踏下台阶时,校园已经融入愈加细密的雨中,我望向依旧呆立的方块,那里却凭空多出大片的空位,空白。空白之中什么都没有,从未有过。

……

你说,它暗示着什么又象征着什么呢?

如果无法理解,那我跑。

我在破碎的光影中冲刺,连接下一处事件。

宿舍的夜晚,我试探地提起话题。我问,小萼,你有没有想过,校园外面是什么?然后不安地望小萼的眼睛,怕她听不懂,怕她听懂而将不利于我。小萼若有所思,一道光在她眼中转瞬即逝地闪尸。

她说,你有话要说。这实际上就是讲,她已经看出了我的试探,或许已经猜出其中暗示的含义。我已无法回头,就硬着头皮讲下去,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初三的楼。小萼沉默,我继续讲,前天我去搬书时,看见了拍毕业照的初三学生。一拍完,有好多学生就消失了,再也没有了。

小萼说,你继续讲,我还在听。

我说,青红中学其实是一座虫巢。我们不过是一只只昆虫,而每一次毕业都是一次蜕皮。凡是没能成功蜕壳的,都死了。

小萼说,你要不一口气说完吧。

我说,我不想蜕皮。我要逃出去。

她笑了笑,为什么和我讲。我说,我们是一起看见蜕皮的,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。她说,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?我这时才反应过来,我将她拖进了一个多么巨大的漩涡。我给了她选择的机会,却没给她选择的资本。她继续说,你准备什么时候走。我说我不知道,随后坠入一片黑色的深渊。

……

我在落地的时候并无痛苦,爬起来时看见一条幽长的道路,如一节枯肠。这路从未出现在我的回忆之中,我旋即意识到,原来它就是我的人生之路。当我回头,正是小萼的脸,那又是一段回忆了。我在这回忆与象征的交界处,对她说,就是现在了,我们走吧。

但是我并未与她一起走,在象征的这一头,我向另一端奔跑。

……

当我跑到道路的终点,我看见一只细腻的人影,向后倾斜、将倒未倒。我向它步步紧逼,终于在指尖碰到它脊背的那一瞬被包容、被禁锢。我睁开双眼,面前正杵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;我那堵在嗓子眼里的尖叫终于破壳而出,穿透斜风细雨它将飘向远方;而后时间开始流动,歌曲的第一个音符截然而止。我听见接踵而至的旋律,听见小萼的哭喊。高挂天边的云里,雨珠碰撞的声音。在合唱的尽头是扳机的第三次扣下,火花从枪口迸出,金属挨挨挤挤。

嘭!嘭!嘭!三声枪响依次刺入我的耳膜,一声比一声热烈、一声比一声铿锵。不要,不要,我嗫嚅着,第一颗子弹就从我的腹部穿入,不费吹灰之力破开皮肤及其覆盖的皮下脂肪,又跌跌撞撞地撞碎其他血管——而第二颗子弹只是干净利落地打进肩胛——并且继续向前,十二指肠纵寸寸崩断亦无力阻拦它的脚步。打入肩膀的子弹使我的坠落中掺入些许侧翻,事情就有点复杂了。我感觉不到腹下的湿热流体,还沉浸在见到枪口的错愕之中,但我确乎知晓,我把尿拉在自己身上了。妈妈,我热泪盈眶地啜泣,带着孩童的纯正绝望,甚至未能意识到自己并无父母,最后的子弹就翩然而至。它的尖端开了十字,粗砺的划痕标示恶意,宣告威严,证实着自己那引发终结的使命,噗嗤一声就钻进我的颅骨。它在脑脊液中如鲨鱼一样游弋,在花椰菜状的脑组织中又像一只蚯蚓,偏搅它个天翻地覆不可,于是乙酰胆碱自小泡中溢出,中央前回也玉轴扬灰。我颅中精心绘制的青红中学寸寸焚毁,我想着在那里是否也在死着一个小花,而大地从脑后扑来。我这支离破碎的身躯在地上铺成一摊,不知道谁还能认得出来。血终究溅在了小萼身上,我有些欣慰,有些抱歉。总之,我就这么死了。死在青红中学,死魂骚动不息,不知何日安眠。


关键词: